所向往的是温暖柔和且美好,虽然很难做到
杂食大号,懒宅腐姬咸鱼吐泡
坚信爱的每一对cp都是顶级的珍宝

【艾利】旧言

大家好,这里阿悔。

这段时间躺尸了很久,心一直有点虚。下面这篇放在文档里很久了,断断续续累计起来,最近才填完。因为一段一段堆起来,大概也没有一气呵成的顺畅感,还有篇幅之类的也犹豫过要不要分章节。当然,中间也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候,不过终究是完成了,有一种突然失去了什么的感觉呢。

好想你们【被自己恶心到(。Q∀Q)ノ゙】

 

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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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轻人看起来不大,初为社会人的年纪,神情中却潜隐着忧郁。又或许那不是忧郁:他明朗的外貌让我很难将这种情绪与忧郁联系。我猜测这和他的经历有关,类似于一种通透的坦然。

我们在医院的草坪上,天空亮却灰白。我知道背后这幢大楼中有许多生命正垂危,冷色调的环境使人平静,又不由感到不安。天很冷,寒风拼命地撕扯衣服,我搓着手哆嗦,试图加快录制的进程。

青年的身姿挺拔,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阴寒,脸颊微微发皴。他脸上的血色和明黄的眸子成为我此刻眼中仅存的暖色,使我在视觉上对他产生了几分依恋。

“可以介绍一下您的工作吗?”

“其实不用说你也知道吧。”

“我个人觉得您还是向大家讲一讲比较好,毕竟是采访录像。”我将自己的声音放缓,回头看身后的摄像机。

青年被说服了。“那好吧。”

“来这里的原因?”

“……钱吧,也算是一种行善的打工。”他明亮的眸子和声线都暗淡了些,我将麦克风凑近他,他下意识地扭头规避。

“我父母不算拮据,但是我也不想单单依凭他们。”

“您……是为了不输给其他人吗?”

“某种意义上是。”他回答得很干脆。稍后又添上几句:“或者说,一开始是这样的。”

风从他那向我这刮,他的淡色大衣领口被卷了下,稍纵即逝地遮住了他的脸。

“你喜欢你的工作吗?”

“很少有人会吧。高薪提款机罢了。”他摇了摇头,“说实话我挺看不起自己的,但是很多人都很佩服我,大概是不知道我有工资的缘故,也有知情的人,他们嫌弃我。”

“无论怎样,我很钦佩你的勇气,毕竟是要和即将临终的病人谈话。”

“请别这么讲。”

我们之间沉默了一段时间。

“您来这里有固定的次数吗?”

“没有。有空就来,有时还翘了课,教授对我似乎也比较宽容。我知道我多来了,那些人会开心,可是说实话,我没有一点感觉。或者说——”他像是鱼刺梗在喉咙,废了很大力气才吐出后半句:“——我厌恶他们。”

“您害怕他们?”         

“厌恶。害怕不是重点。我厌恶死物,讨厌他们软绵绵的临终之际,从小就是。我养过一只猫,小学时候,后来它死了。我学着杂志里给它做了个小金字塔放在里面,后来你猜怎么样?一个月后成了苍蝇的最爱。还有小的时候,捏死过一只麻雀,那种触感……刻在手里了。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我低垂下眼。

“小时候不堪回首的事罢了。”青年挥了挥手,“这里比起那些,更加可怖。”

“这里阴嗖嗖的。”我冲手呵了数口气。

“啊。我来这里的时候是两年前,和现在一样的寒冬腊月,天气预报天天报道冻死多少人的日子,我当时特别讨厌这,想逃。我的第一位客户是个老太太,尿毒症晚期,脸是青绿色,说话都颤颤巍巍。她很有钱,儿子在美国忙,她也不告诉他,只想找个人说话,就选中了我。我和她聊天,逗她开心,她给我报酬,这就是我的工作。”

“第一次工作持续了……”

“七天。”他苦笑,眼睛微眯,“我平均每天陪了她两个小时,七天后她走了。最后那天她容光焕发,我以为她转好了,可是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。”

我点点头,“所谓的回光返照。”

“是。后来我慢慢就熟练了。我会学老年人唱的歌,学小孩子爱的童话,能笑着对他们讲‘你的病一定会好的’,就是这种机械的笑。”

他突然绽放出一个很明朗温暖的笑容,我一时被震慑,被那几乎没有瑕疵的灿烂震撼。

“你别怀疑,就是装的。多练练,多学学,再拿那些人当对象实验,我干的事就这么龌龊。”

“你继续。”

“但是啊,我从来不会去接一些人的工作。他们比我大,比我成熟、有阅历,不能把我当孩子,也不能把我当兄长。我哄骗不了他们,他们敏感的很,看得出我是假的。

“可是有一次我破例了。不仅是价格高,而且是他坚持让我去。”

“‘他’?”

“那个病人。我本来并不打算去,医生说他顽固到了极点,拒绝治疗要挟一定要请到我。”

“能详细讲讲吗?”

他露出很无奈地苦笑,让我想起了祖辈老人叙述陈年往事时的无尽幽伤。

“所有都像往常一样,我被领到了医院病房前,资料已经提前拿到:白血病,男,三十四。兴趣不明,亲属不明——仅此而已。我之前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局面,在那以前,所有的表格都是填的满满当当的。”

“护士把我领到病房口就走了。我呆站在那里,在走道里向内探看。病房里是蓝白色调,天花板看起来很矮,凝结在上的细小水珠迟迟不肯掉下来,氧气瓶在东南角上。病人的床位靠窗,拉着塑料帘子看不通透。帘子未挡住的地方露出玻璃窗,水雾浓浓地附着着。我把背包换了一个肩,推门进去了。

“帘子也是蓝色的,白光从外向内映过来,通透的像磨光滑的玻璃。屋内没有想象中的室温,更多的是死寂和清冷。我把包放在一边的空床位上,悄声走进去。帘子里人的身影背对着我,食指上包了张餐巾纸,在窗户的水雾上涂绘。他没有理睬我,而是一个劲的画着,衣服也是蓝白色的病号装,下落露出白得吓人的手臂,瘦骨嶙峋。因为隔着餐巾纸,窗户上没有任何不洁的指纹,水珠一点点汇聚流下去,慢慢变大,变快,从窗户上消失。我隐约从中看见了一道小小的彩虹——那可能是我的错觉,因为它很快就随着水滴下落殆尽,浸湿了窗台。被水冲过的部分隐隐变灰,和上面的干净玻璃很不相称。那个人画一阵,歇一阵,每次停下都像是被抽空了力量。” 

“我站了很久,不知道怎么开口,就集中精力观察他的动作,直到眼睛感到乏味。很久后他转过身来,他的眼睛也是蓝色的,皮肤被周围环境映出莹蓝,只有头发是不同的黑色。他好像是发现了我。”

…………



我知道绝症病人多有些不正常,便没多在意。我从床角走到床侧,以便进一步打量我的服务对象。他没有继续理睬我,只是瞥了我一眼,默默向外望。他皮肤很白,脸上毫无血色,小号的衬衫在身上都显得松松垮垮。我看出他气色绝不好,眼瞳有几分浑浊。他那么清秀,而我明白白血病病人死相不会好看。

我有些嫌恶,又有对疾病的畏惧,心情不明地看着他闭上眼费力地喘息,胸口起伏。这是一个生硬的人,面无表情,眉头深锁,嘴唇偏薄。我母亲说过,这样的人多是薄情之人,我的心中当即有几分不爽。

病房空空荡荡,没有其他的病友作伴,他却没有感到孤寂,只是静静地盯着窗户。那片水纹已经被留下的水滴模糊,有模有样的构图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。

我在他的旁边找了个凳子坐下,久久没有坐人的凳子生冷得像块冰,初坐上去被惊得一激灵,很久才适应。整个过程他没有发任何话,好像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一样,表情冰得像那只凳子。

我试探着问,您在画什么?

他睨我一眼,似乎鼻中还哼了一声,继续回头看窗户。

我有些不知所措,也没有可以搭上话的借口,跟着一起沉默。他不理我,我也不敢惹他。我的工作时间是三个小时,正襟危坐从中午到了下午,直到腰板变得僵硬。

我告诉他先告辞了,朝他鞠了一躬,他只是抬眼一下,也不知听见没有。

三个小时不说话的工作,比喋喋不休更加累人。我在明灯亮起的廊道里锤了锤肩,缓解僵化的四肢。

“没能说上半句话?”护士认识我,一幅未卜先知的模样开口。

她在一旁把帽子拿下,重新把头发盘了个小团,用夹子别好:利威尔先生嘛,很正常。你要知道,他的战友上次可是全军覆灭了,自己又活不长,本来就少话,这回干脆哑了。或许叫你过去,只是想让个人陪陪吧。

“是这样的?”我惊异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人。

“那是,你要是能和他聊得上,这人肚子里的故事可以写个精彩的小说系列。”

电铃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,她话说到一半,匆匆甩下我离开。这个住院部分分秒秒可能出事关性命的事,耽误不得。我一个人也没趣,径自回去了。

既然是以死相逼请我来的,好歹也热情一点嘛。

 

 之后我依然按时打工,和病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没有丝毫改变。他看书,我戴个耳机,谁也不睬谁。一开始确实让人坐立难安,慢慢也就渐渐接受了。如果你有过那样的经历也就会理解,甚至可能怀疑,自己以前为什么没静下来坐这么一会儿。这种感受实在太过熟悉,就像梦里遇见过,曾经经历过,并肩沉默。

我也试图同他搭过话,可是没几句就崩了。他的双唇往往抿成一条线,拒绝回复任何无意义的废话。

一直到大概三、四天后,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无话可说。

那天午后我在那里打瞌睡,头倚在墙上,一掉下去就半梦半醒地往上蹭一些,睡得还算舒服。外面护工急匆匆地进来,说是要量体温。我一下子被惊醒了。

新来的护工是志愿者,本就不想接触这些半死不活的病人,能不干就不干。他只当我是病人家属,把一根温度计扔给我交代了几句,赶紧离了开去。那支温度计很冰,我看眼前的病人连翻书都有点吃力,就把它捂在手里等少凉一些。我以前的经历里也有顺便照顾人的,尽管不是本职,也算得心应手。

过了一会儿,冰凉感消退了不少,我就对他说,我替您量体温吧,请把嘴张开。

病人很固执地没有反应。我叫了他几次,他也只是默默地摇头。

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好伺候的主儿。我正烦恼纠结,外面的护士路过门口冲我说,阿克曼先生怕脏,用腋下的就行。

我冲他眨了眨眼,他没有摇头抗拒,大概是同意了。我便伸手把他的上两颗扣子解开,从领口伸进去,安置好了温度计。那片袒露出来的皮肤展现出病态的苍白,紧包出骨头的轮廓,他实在太瘦了。

结束后他夹着温度计,继续像雕塑一样翻书。之前他眼睛一直死盯着我,我回到座位上时很不自在。

您总是这样量温度吗?我犹豫了片刻问,早就做好了迎接沉默的准备。

出乎意料地,他点点头。那是肯定回答。

对话又断了,我恢复到了局促不安的状态。没想片刻后他竟然开了口:

“每天像这样量体温根本没有意义,那帮蠢透了的萝卜脑医生,除了低烧的结果,还能发现什么?真是劳烦他们费心了啊。”

我愣着接受这段话的信息,先是理解,再是确认。这是我从他口中听到的最长的话,竟然还对医生不含褒义,让我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您刚才说话了?我问他,结果是受到了鄙视的目光。他说那当然,不然你是耳朵瞎了还是什么。刚才说的如果你不信,体温计拿出来看,是不是低烧。

我这才想起来温度计时间差不多到了,取出来一看,水银凝成一道黑线,确实是三十八度左右。

我感慨说,您估计得真准。

他似乎像是听了什么嘲讽,不无尖刻地解释要死的人总会有特别好的预感。这当然是他观点的概述,当时他说得很杂,很乱,什么人各有命,由命在天,勉强从中抽取要义才我大概清楚了些,这位意外的是个说话不讲究词措、不太会表达的人。

您今天的话真不少啊。我说。

“我本来就很能侃。”他向下翻了一页书。

说着,他再次安静了。我回味了下之前的交流,心头莫名涌起了一番愉悦,很识相地闭上了嘴,接着是长久而不难熬的寂静。

直到准备离开时,他喊住我:“你叫艾伦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知道我是谁吗?”

我当然知道:“利威尔先生。”

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称呼,他的眸子闪过一道光,拉扯住我的袖子:“你以后别这么叫了。”

 

 

于是从后一次见到面开始,我就改了一个奇怪的称呼方式:“兵长”。

这个词听起来有些古怪,而利威尔先生似乎很乐意被这么称呼,我们间的交流也因此相对顺畅了很多。他并不如外表那般刻薄,有时会显出一掠而过的和缓一面。

我想起小时候对妈妈的称呼,当时我学着电视里叫她母亲,她嫌这称呼显老,死活不肯理睬,直到我违心地喊她“姐姐”才答应。利威尔先生的行径就有几分这个味道,很多时候只有喊他兵长才会回答,颇有几分小孩子的任性。

我几次问过他这个词的意思,他解释这是以前队里的代号,叫久了,比名字还让人觉着亲切,也能感觉以前的队员还在身边。联想到他的队伍全灭的事情,我不由为之动容,喊出这个词的晦涩也渐渐加入了感情。

我发现他有洁癖,对扫除的事情总是喋喋不休,好几趟都想亲身示范,被我严词拦下。医院的卫生环境完全无法满足他的需求,我只好一遍一遍按着他的口头要求帮忙改良,更多时间像个帮工。

除此以外,利威尔先生总喜欢回忆过往的经历,没什么顺序,也有很多被他删节,但经历确实如那个小护士说的,相当丰富。

我喜欢听他一遍一遍地复述是怎么发现端倪、一举攻破敌人防线、解救人质,还有那些声势浩大的围追堵截,是谁将强有力的武器抵在谁的胸口。少年时就有过的英雄梦,在这个人身上得以具体地映现,点燃了我的欣喜,使其沸腾。

但无一例外,最后都会提到那次让他队伍全灭的任务。

“……就是那场事故,炸死了我的战友,我也因为辐射得了这该死的病。”一次讲完后,利威尔先生把目光从远方收回,回头眼神复杂地瞅瞅我。

“那么‘兵长’……他们……一个都不在了?”

“也不尽然。你不是还在这么叫我么。”他闭眼一仰头,背对着我睡着了。

我心情很复杂,不忍触及这个人的伤疤,又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。一个军人,一个长官,无论故事中的人物多么矫健勇猛,他现在在我眼前,却只是个垂危的病人。

刚刚的那通话,明显是他把我当成了唯一的熟人,甚至是队员,而我根本就不够这个格,我只是为了报酬而来的。

我在耳机里装的都是些应景的舒缓曲目,此刻听来却比自己的心绪还要杂乱。在这之前,我只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时间与金钱的等价交换。说来也怪,我竟然产生了歉疚之感,不只是对利威尔先生,也是对许多以前的患者。

总得为他们做点什么——有一个声音对我这么说。而利威尔先生的生日很近,恰巧在圣诞节。我没有治愈他病症的能力,我也没有让他人死而复生的能力。我曾见过一个因为别人送他花而自卑自弃的病人,许多礼物对他们而言都没有意义。根本不会显露他们需要什么,安慰只会适得其反。

他们需要的是陪伴,不是像我这样虚假的,而是存在的价值和意义。

一个雏形在我脑海中慢慢构筑起来。

 

 因为刚和女友分了手,圣诞节那晚我没有约会。即使如此,我还是晚到了病房。

利威尔坐在床头向外看夜空,听见是我,才转过来说,我还以为你不来了。他的声音平静,没有什么波动。数米月光打落在地板瓷砖上,我缓缓走进那个小小的蓝白房间,像往常一样冲他鞠了一躬。

我对他说,兵长,生日快乐。

利威尔先生用稍显惊异的眼光看了我一眼,然后反应过来,“去他的信息表。”他思索了片刻,直盯住我:“于是呢?打探我的生日,你想做些什么?”

我回答:“没,勉强算是……一份礼物……”那个时候我莫名的紧张,手背在身后,隐隐出了汗,也不知自己在黑暗中什么表情。

“不会是戒指吧?”他的表情严肃认真。

您在说什么啊,我强忍住笑问。

“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家伙。”他把头扭到一边,耳根微红。我看他的反应,惊讶这个人竟然也交过让他窘迫的桃花运,而且是对方先求婚。“那一定是一个相当大胆的女孩。”我很想深入挖掘下去,对这个话题产生了莫大的兴趣。

“嘛……确实是个相当大胆,而且蠢到家的人……”他无意识地唇角勾起,明显贬义的词句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没有原意那么刺人。他好像很不愿继续下去:“过去的事了。”

大概是那个人死了——我联系之前这么想,知道自己无意识间刺痛了他,就此打住。

利威尔先生忽然岔开了话题:“聊天结束,我要厚颜无耻地索要我的礼物了。”说着就伸手偷袭我的背后。他的抓握无力却突然,我一惊,险些摔倒,身后的东西被他看了个清楚。站稳脚跟后,我认输地把手中物件给他,一件DV。

我冲他尴尬地笑笑,您不用这么抢的。

他白我一眼:抢来的比收到的好得多。你送我这个玩意儿,大概是觉得我活不长了,让我记录生活?

我特别窘迫,因为确实有这个意思。之前上网查了挺久,有人说记录下一段有意义的生活对绝症病人最为重要,现在看来对利威尔先生不那么适用。

他说:“你是真蠢么。任务那么多年,能活下来的人就是我生命的延续。太多的人把命托给了我,我这辈子至少要还清。”

那我去采访那些获救的人,问问他们对您怎么想?我征求他的意见。

利威尔先生骂了我一声死脑筋,特种部队的行动怎么会公开,何况是详细的任务对象名单。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一段视频,说这是他唯一能留存的念想了。

我的心思已经不在生日或是圣诞,将目光集中在视频上。拍摄的角度不专业,像素也是惨不忍睹,隐约看得出是个简陋的营房,似乎是建在山区。几个士兵装扮的人围绕着当时看起来健康不少的利威尔先生,笑得放肆张扬。

“一、二,兵长生日快乐!”

然后就是一片糊透了的影子、屏幕晃动。只有说话的兴奋声音。视频里没有礼物或是庆祝场地,但是有人,使我感觉自己和利威尔先生的这次生日庆祝冷清的像个笑话。

你哭什么劲。利威尔先生对我说。

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哭了,摸到眼角一片湿,抹掉眼泪说,看到这些人,就算第一次也像家人一样。突然悔恨这辈子没能再见到他们。

这番没有逻辑的胡话竟然没有迎到利威尔先生的嘲笑。他没再讲什么,指示我把DV的支架立起来,我照他的话做了。

你是我最后的一个部下了。他说。

我不知道怎么回应,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沉默,不知他是否有让我留下继续陪他的意思。利威尔先生又一次阖上眼,缓解动作过大带来的疲惫。我正以为他睡去的时候,他睁了眼,喃喃道,今年的烟花也快到了。

话音未落,外面就有呼啸声划破了天幕的寂静。尖鸣的鞭炮声本不允许在医院出现,无奈圣诞之夜庆祝颇多,也没有人愿意去阻止。我从窗栏看去,它们在高空绽放,绚烂的火花显出靡丽奢华,有近乎竭尽一切生命力的张扬气势,可是很美。

 利威尔先生突然要我带他起来。我再三请求他不要过于激动,最终还是把他扶上了座椅,推倒窗台前。风从门缝里透进来,我把那条缝隙堵上封闭。 

“扶我起来——站着。”他进一步要求。

我拗不过,便依他期望,努力将他带起身来,以一个半靠的姿势站在那里。夜空黑蓝的纯净,烟花在深蓝色的背景下绚烂,在他的眼中也是这样一番小小的图景。我只消侧眼瞥他的眼睛,就可以看见其烟火的盛况。青烟袅袅,唯剩最后的热量残余。我听见利威尔先生轻叹一口气:“多像我们的一辈子。”

我很想开口,灌输所谓的心灵鸡汤。这种东西因工作需要,背诵过无数段落。可什么都无用了,仿佛嘴唇被蜡封上,只能静静地听他说:“一生真是有够短的,工作、任务、辐射、死亡……开玩笑似的结束了。连命中注定的那位都不知道是否在同一世间,就要乖乖见阎王了……喂,你看过大海吗?”

 “什么?”我一下没反应过来。

“我出生在一个海滨城市,有港口的,有货轮来往的那种,可我从小移居了,就没回过家乡。我在梦里多少次幻想,大海是那样的:碧波荡漾,水清澈明晰,有海峰海鸥,能听见远远的汽笛。别看我这样啊,我也曾是个想象力丰沛的小孩,不比你弱。我幻想过它惊涛骇浪的时候,吼叫着撕毁一切……可我没见过。落叶归根是说得不错,可是根是什么样,有几片叶子体悟过?”

我接不上话来。

我今天有点不对劲了,他愣了一会儿,说。扶我上床,你可以回去了。你小子能来,我已经够乐的了。

 …………

 

 

 

讲到这里,青年突然不继续了。

“怎么了吗?”我问他。

“没什么。”

“如果不愿意讲,我们也不会强求。”

“没什么。”他无奈地摇头,“只是负罪感吧。不讲出来,我一辈子也不会释怀。怎么可能释怀?”

 

 

 

那之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天,我和利威尔先生都没提起过圣诞晚上的糟糕回忆。我送他的DV最终还是用上了,有的时候他有了兴致,摄像机就会打开录制,我乐此不彼地帮他操作,因而也减少了许多无聊的沉默时间。可他似乎有点不愿和我推心置腹地谈天说地,话题每每到点为止,兴许是那天的影响。

利威尔先生变得很嗜睡,头晕和呕吐渐渐少下去,精神状态总是清明而疲倦。在大多数录制的视频里,他都是沉默的,一本文集被翻了一遍又一遍,从未见他腻烦。天气渐渐回暖后他才有神采起来,动作不再自然僵化,原来是因为怕冷。

“怕冷有什么错么。”某特种部队的前首席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回应我。我事后考虑了一下,的确没有破绽。

圣诞之后再就是情人节。那天我从打工地方赶过去,他在开了暖气的房里,脸上有少见的血色。然后我看见了他手里的巧克力和信件,不是一份,而是成堆的。

那应该不是他给我的,我当时这么想。

兵长那么受欢迎?我问。他不耐烦地瞥我,把东西往我座位上一推:我拿你的东西看看。

原来是医院里那群女孩送我的,被他拿去检查了。我走近低头瞧,本打算收拾一下转送其他人,却看见其中有一件信封上印的是利威尔先生的名字,竟然是一封寄给绝症患者的告白书。

“这是哪个女孩的啊。”利威尔看见我盯着的信,“真担心她的眼睛。”

我很没良心地被他的尖刻话语逗乐了。利威尔先生把信连同巧克力甩到我怀里。

“权当都是你的算了,我又不能吃。”

那我算是得到了您的情人节巧克力?我估计自己笑得挺开。

啊,义理的。你不要白拿的话,可以做个交易,比如说哪天带我出去逛逛之类的。利威尔先生早有预谋似的提出,像个眼巴巴的孩子。

我答应了他。

 

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。二月中旬差不多,春天有了迹象。有一天特别热,最高二十多,阳光灿灿地洒下来,金子一样的。雪白的冰花执着地邦在窗上,让人心颤。本来蓝白色的房间被暖色侵袭,窗户外面也有绿色新芽探出了尖,还带着层雪化下晕开的水意,使它更加绿意盎然。利威尔先生喜欢这个——我多半这么猜,他常常看着它们出神,神色中流淌出难得的温情。发现我留意他,又回头装作看书。

躲躲藏藏的有点像只松鼠,意外的可爱。我忽然想起上次答应他的事。

我说,我带您出去走走?他同意了。

我推着轮椅向外走。这段时间利威尔先生的身体好转了一些,医生也说过如果可能,再有机会的话,他也许会成为我所服务的第一个活下来的人。我听了很兴奋,转告给利威尔先生听,他反而比我平静许多。

我为他换上几件衣服,包得尽量暖和一些。最好的钟点工工作,也不会像我一样严谨负责。

出了门我才发现,天气根本一点儿也不冷。小阳春似的荣荣生机,把每个人的眼睛都映绿了一片。利威尔先生和我沿着湖走,他说上一次在医院里走还是等检查报告的时候了。之后马上被安排塞进了病房,再也没出来过。

说着还狠狠地诅咒那该死的病房,进去的时候生龙活虎,再出来就要人推着了。

 我只能随和地笑笑。

我们绕了医院大半圈,到背阴的楼影下停了。我正准备指给他看,告诉他河水已经开始解冻,他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不理睬了。

我以为他哪里不舒服,问他是否打算回病房。他却忽然问我:“你不是真心想要来的,对吗?”

我头脑里懵了一瞬间。

“你不是愿意和我这个半死的人消耗时间的。”

“你只是为了挣工资而已。”

这回变成了陈述句。

“兵长,您说什么呢。”我心里不快。最初开始是这样,但如果现在还说,已经过分了。如果不是自愿,我会几乎每天都超过时间地往病房里跑,会一心一意地推他出来,做我职业本分外的这一切?

“我还不了解你。”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冷硬而倔强,咬定了真理一般。“我是毫无希望之人,为什么还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呢。”

不是这样的。我苍白无力地劝解他。

“那是为什么?”

“你不是为了钱,不是被逼,没有人强迫你,你就算现在抛下我不管也不会有人问责你。”

“你图什么呢?”

我犹豫了。我无法解释清楚这一切的缘由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人由反感转为怜悯,甚至想要更一步接近他。我不敢说出那个不确定的浮动物,那使我在为他不厌其烦地冲捂热水袋、逛遍数十家店铺购置礼物的心情,那个让我甘愿一直作陪,以为他拭去窗户上水雾为乐,甚至觉得长久如此也并非不可的心情。

感受到了他眼神的迫切和不解,我知道时间已然不多,最终还是咬牙回答了。

 

 
青年没有说下文。

“您喜欢他。”我替他讲。

 

 

 

我喜欢您。

我这么对他说。

利威尔先生的表情变得很诡异。我不甘心地感受到,我并不能解读他面色的含义。那种脸色不是好看的,从复杂渐渐化为单一的、明了的——

嘲讽。

 

我感到他瞳孔里有生硬的寒光闪过。那只有面对敌人时才会出现,现在他用这种目光对着我。我甚至感受不到告白后的紧张或羞涩,他的神情已经使我绝望了。

“这样啊,你喜欢我?老子是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恶趣味,总而言之是小孩子胡闹的过家家吧。”

我确实不知道这种喜欢的深浅。

“你认为我会对你有什么感觉?臭小鬼而已。你甚至让人恶心,还不如去把你那漂亮的女朋友找回来,好好跟人家道个歉,继续恩恩爱爱。”

我确实不奢望他会对我有这样的感情。

“你还真是我见过的最肤浅的家伙。我和女人哪里像了?给我弄清楚了,滚远一点,没有你我也能过,浪费什么时间。”

他是成熟理智的成年人。我在他眼里一直都那么幼稚无知,甚至可笑。

“如果你认真,那亲我一下呀。”

利威尔先生直勾勾地看着我。我能清晰地望见他的眼瞳,蓝灰色的,其中雪光更多一些。

他是在挑衅,我忽然明白。

“就像情侣那样,接吻之类的……搞不好舌头搅在一起……那么恶心的事。”

“如果你真的敢做,我也就服了。”

我那时是什么心态,我自己也记不清了。脑内先是一片空白,随后是一点点涨起的怒火,逐渐攀上大脑。他对我的话,不是许可或机会,而是深深的蔑视。如果我真的照他的话做了,我尚未明确深浅的感情,也被他视为玩笑了。

“怎么了?我看你啊,不过只是个精虫上脑的家伙吧。出去好好看看这医院外面,顺便洗刷一下你那变态的性取向。”

“那么你就自生自灭吧!”

我根本听不见他继续在说什么了。什么职责,什么义务,什么绝症患者,这个白血病人,就应该满身淤红地死去!我一下狠狠推开轮椅,也顾不得他的手根本没有力气调动,飞奔离开。

他可以让我放弃,可以质疑我的真心,可现在如此,是对我的最大的、最严重的侮辱!这算什么?这是什么?拒绝也好,厌恶也好,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要求?

我一口气奔回了住院部,去取我留在那里的包。我发誓绝对不愿再次回到这里,不愿再面对那张曾经让我内心涌动的面孔。我甚至在那一刻打算放弃我的工作,免得再和他碰面。

我用不共戴天的气势收拾了那些东西。衣物、书籍、耳机,我发现自己在利威尔先生的房间里留下了不少难以带走的东西,窗帘、墙纸、买给他的便服,和桌上堆起的巧克力,我曾经喜欢过这个人——是的,直至现在也难以割舍。

我最后看了一眼架在那里的DV,镜头的反光映出了我站在病房里孤零零的身影,身后的床上空无一人。我的表情在抽搐,扭曲,鼻尖酸痛,最后终究熬不住,有生理盐水流了出来。

我不在的时候,利威尔先生不知多少次这么注视着摄像头。不知他会不会想到我,会不会期盼我能够回来。

初春之前的时候,黑夜依然降临得迫不及待天光渐渐暗了,残阳像诗中一样,妖冶如血。风刮猛了,褪去了温柔的本色。理智一点点地拼凑起来,我渐渐明白了,意识到我把利威尔先生,把他丢弃在了这片阴郁的黑暗中,我做了多么混蛋的事。只因他是一个病人,我就不该如此意气用事。

下一秒,我冲出了住院部,去寻找我的工作对象。可河岸边早就没有了他的身影,我无法想象利威尔先生是怎样用双手,一点一点移开轮椅,却又不愿回到病房。初春晚间的寒气使我打了个哆嗦,我冥冥中想象见他的头发、衣衫,正沾上侵蚀生命的露水。

他怎么还没来?真的没有其他护工路过?

光线消失殆尽。仰头看见隐隐的星光,我的内心没有了半点恼怒,只有沉沉的夜空般的懊悔。我找不到他,他不想见我,是我抛弃了他。

“你在干什么。站在这里傻子一样。”

我看见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面前。他用抵在轮椅上的臂肘支撑着脸,戏谑和好笑的神情是我不能再熟悉的。

“利威尔!”我扑向他,紧紧地圈住他。他用手搭住我的肩膀外侧,温度是那么凉,而白血病人应该是始终发烧的。“对不起……”我尽力用体温焐热他,他猛地挣扎开来。我不敢去看他。

“别误会了,我怕痒而已。”大概我的表情太过受伤,他张口解释。“我……说了很过分的话吧……为什么还来找我呢?”

最不可恕的是我才对。我拼命摇头,说不出只言片语。利威尔先生拍着我的后背,“你还真是个小鬼。不说那些话多好。”

小鬼就小鬼,我再也不想松手了。

我把外套脱下,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利威尔先生,他默许我将他带了回去。我的脚步碾压着轮椅的影子,直至看见暖色的灯光。令我讶异的是,他没有拒绝我为他擦拭身体,在我担心他状况,提出要留下的时候也没有明确反对。

“你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吧。”展开折叠床时,身后传来他闷闷的声音,像是捂在被子里。我转身去看,只见一个接近静止的背影。

那夜我背朝着窗外,一夜难眠。半夜有飞机的呼啸,有车辆游弋的灯光,幽灵似的飘荡在天花板上。我盯着它们出神,倒希望能什么都不想,这么度过一夜。有几片光芒尤其亮眼,突兀地浮在那里,使我不得不注视它们。

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挑衅?他是否真的排斥我?为什么后来又反悔了?我摸索不见这些答案。我只知道,背后是沉沉的亏歉内疚,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我在利威尔先生最后的这段时刻,险些吹灭了他生命的烛火。他没有追究我,没有谴责我,我不敢奢求更多。可是,可是我对他,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?甚至,我对他这份模糊的执念,究竟是不是真实、长久的?

慢慢地,我集中不起思绪纠结,那些光影也离我远去了。

 

第二天醒来时,已经是大约十点。我是被一阵嘈杂的响动吵醒的。利威尔先生还在睡,我习惯性地替他掖了掖被子,发现房内的另一个床位有人搬了过来。提拉着行李的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,金发碧眼,一个高瘦的女人牵着她的手,乖巧自然地跟在后面,这个情景很奇怪。

我看着那个女子麻利地铺展开绒毯,布置打点起帘子那边的床位,服侍病号躺下。从侧面看她很憔悴,眼边有重重的黑眼圈和泪痕,这样也遮不了她的美丽,形象甜美而可爱。

一切安置妥当后,她在那个人的额头上轻啄了一下。

“又是一对将被拆散的鸳鸯。”利威尔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,半靠着幽幽地感叹。他睡得不太好的样子,头发散乱了些,把目光投视在新病友那里,却无半点情绪波动。在宁静的病房里,他的声音具有了相对的穿透性,我确定那两人能听见。

“你不要乱说!”金发姑娘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们,然后一捂嘴,随即恢复了温柔的本色。

我们以后就要好好相处了。她有气无力地讲着,嗓音干涩沙哑。

我和利威尔先生的事,似乎因为新病友的到来搁置了,而我有预感这一切还没结束。我们以和女孩们的交流代替了尴尬的气氛,避免引发不快的话题。

交谈中,新病人叫尤弥尔,而那个金发姑娘名为赫里斯塔,两人是从小到大的伙伴,也说不准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萌生了。

从一住院就一级关注的医嘱推测,这个高瘦女人的情况不容乐观,而在尤弥尔的面前,这个金发女孩总是谈笑自若,拥有最灿烂的笑颜。“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。”她握着她的手说。

中午时赫里斯塔被叫到医师办公室去,回来后一言不发。利威尔先生沉吟了片刻,把我和赫里斯塔支去食堂买饭。

出了病房,我放慢脚步以迎合她拖拉的步调,她的头越埋越下,最终在电梯口停了下来,肩膀起伏抽动。我知道她哭了,眼泪在地上大滴大滴溅落,她把头抵在我背后,恸哭失声。路经的家属和工作人员都见惯了这些场面,顶多略略回头,便不语地离开。

“尤弥尔……是我最爱的、最亲的人啊……”

我内心酸涩,无比同情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。我忽的想到利威尔先生,我对他的感情尚未明确,无法脱口而出“爱”这样的字眼,可想到他有一天可能离我而去,心脏就如被揪出,再被撕裂。明晰坦白的感情,此刻竟更加让人痛不欲生。

走廊里的哭声,被挡在了房门之外。

 

大概两周后,生活恢复了平常的节奏。赫里斯塔有时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,每次都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尤弥尔,我也在工作时间尽量做到。不过男女授受不亲,像清洗身体一类的活,我也只能留给护士们。接触中我发现,这个高个女人是个直横的家伙,你貌似看不大透她,但她绝没有任何阴暗的心肠。

她什么都知道吧,自己命不久矣这种事——利威尔先生在她们去厕所的时候问我。这是他那次之后少有的主动问话。

我觉得是。因为太过亲近,不想让彼此受伤,她们的感情方式就是这样。

“是啊,认不清,没能说出来,未必是憾事。终归有那么一条线,把两个人生生地分割开来。藕断丝连的结果是血肉模糊。”

“兵长?”我觉得这句话若有所指,歪头去看他。

他没有反应,稍后才问:“怎么了?”一幅不愿继续的不快表情。

我一慌,赶紧把话题转开:您的嘴唇稍微有点干了……要不要我帮您抹点唇釉?

我从包里取出盒子。冬天天气干,喝水再多也没什么用处,我的朋友阿明在牙科医院实习,在那里这东西用得挺多,质量也好,我特意向他要了几盒。利威尔先生的牙龈开始发炎,我对他口腔方面的关照更加多一些。

用手蘸了厚厚的一层,从他的唇上抹过,唇釉带有滑腻的触感。本来毫无血色的唇瓣,也多了几分润泽。抹完后,我身体后仰离开些许,欣赏成果,心里满意。

“你没洗手啊,死同性恋。”利威尔先生把书呼在了我的面门上。

我三番五次地致歉悔过,才被他稍稍原谅。门外传出了女声的嗤笑,提着吊瓶的赫里斯塔和靠着门框的尤弥尔,两人笑作了一团。“真是不坦率的相处方式啊。”赫里斯塔边坐下边感叹,“阿克曼先生就像只猫。”

我心里翻了个白眼,就她们俩坦率,更何况我打心底里觉得利威尔先生更像一只仓鼠。利威尔先生发出了一声不屑的鼻音,把书从我手上抢过去,又开始翻。两个女生笑得更欢了,被护士长严厉地踱过窗口。

“艾伦,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,说服务对象我可不信哦。”尤弥尔拍着大腿咧嘴笑我。

我愣住了。这是彻夜难眠那日后,我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。我是他的什么呢?他到底认可我吗?

就像现在一样好了。利威尔先生一直在病床上,我也愿意始终陪着他。最好他活着又病着,没有能力离开我,又切切实实在我身边。

也许我有那么一点点期待。

“熟人。”利威尔先生抢先一步答了。“我以前部队里面有个人和他长得怪像的,第一次见面就看着眼熟。”

原来是这个缘故。不是因为我特殊,而是我跟那个人长得像。

赫里斯塔眼睛亮亮的。“是那个向您求婚的人么!”她们待了一段时间,也不知道从哪儿八卦来这么多消息。

我想起来圣诞夜那晚利威尔先生这么说过,心忽的悬起来。

“咳咳。”利威尔先生尴尬地糊弄过去,反而是再明显不过的承认。女生那里的动静相当热闹,他的耳朵红了。

总觉得很难受。

“艾伦?你干嘛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!简直难看啊!”尤弥尔大喘气笑够了,毫不在乎地点出了我的异样。

我借口去厕所,离开了病房。

明明是因为喜欢,明明想看他快乐,可是忍不住想去占有。有这样的想法是不纯的,不可以,这么告诫自己,反而萌生出无可比拟的欲望。

他欣喜的原因不是我,也不可能是我。利威尔先生见到我高兴,是看到了她的影子。

不是我。

这就是失恋吧。

我拼命用凉水冲自己的头,停下后忽然笑了。

失恋原来是这种感觉。

 

尤弥尔还是有行动能力的,她们两人齐齐在傍晚透气,顺便从小卖部带些水果。病房里仅剩下二人。

我把饭端到桌边,像往常一样准备喂利威尔先生。他最近吃得越来越少了,身体也越来越羸弱,昏睡的时间远比清醒久,健康状况令人担心。“兵长,吃一点吧。”我劝他。

他睁开眼睛,傍晚的神采远远不及中午。自我和他吵架那日起,他的情况就开始恶化。医生说这是病程规律,我每日被自己的罪恶感折磨,像钻入了一个魔圈。

“你今天下午干什么了。”

冲了半个小时的冷水澡,在洗手间发了不知多久的呆,在楼下商店买了烟和打火机,刚抽就被呛到扔在地上、头发湿漉漉地在长椅上睡着了,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……我会这么回答?

“怕是消沉了吧。因为‘熟人’的事。”

我没有回应。端着粥碗,手微微酸。

“小子怎么那么脆弱呢。”他把手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两把:“湿了手感就不好了吧。”

“那个人……头发的手感比我好吧……”我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。

“原来你在乎这件事。”利威尔叹了一口气。

“他是很蠢、很执着,也很吸引人的家伙。为了梦想追求、努力,在感情上也是那么痴痴傻傻的。喜欢吃甜的,性格容易冲动,没什么脑子,不太擅长与人交往,却有一刻好心肠。这个人撒不了谎啊,假话从表情上一眼就能看穿,但是说真话的时候,认真的不行。后来他向我求婚,我没答应他。最终战的时候他死了,很年轻,我记得入伍的时候才十五岁,还是个少年。”说话的时候,利威尔的眼睛内有光芒。

我魔怔地问:“您会答应她吗?”

“我先问你一样,你还坚持喜欢我吗?”

我点点头。有增无减。

“那就好。过去的已经过去了。在我面前的只有你……

“做你想做的事吧。”

像一道雷电闪过脑海,我的眼睛模糊了。

“我可以吗?”我想再确认。

他不会把同样的话说第二遍。

我凑近利威尔先生,扶住他的肩,一点、一点低下身。我闭着眼,未估计好距离,直接而突然地吻到了他。我不知道怎么深入那一步,近乎啃咬,可是他没拒绝。想证明这个人是自己的,想囚禁他的身心,想扣留他的羽翼,想扯住他的衣角,不要离开。

“幸好白血病不会传染。”分开后他平淡地玩笑。

我想笑,想哭,想说只是这样一个吻还远远不够。我之前没能控制力道,他的肩上大概有淤青,我疼惜而又懊悔。我确认,我喜欢这个人,无可救药的喜欢。

“不论怎样,和我交往吧。”

开始害怕,不愿和他分开。

 

 

“我想这一段已经没法播出了,是吗?”青年有些尴尬地问我。“麻烦你们了。”

不能播出是事实,但他把我视若己出地讲述这些故事,是我感激还来不及的。

“利威尔先生现在……”

 

 

 

利威尔先生承认交往后没多久,我母亲出了车祸,骨折了。

我的母亲出了事,于情于理都不得不管。在家人的眼里看来,打工毕竟是打工。向利威尔先生请了数天假,本以为他不会应允,他却好像如释重负地答应了。

“你就这么去吧,顺便代阿克曼先生去关心一下他未来的丈母娘。”赫里斯塔捋捋柔顺的长发,眉眼弯弯。尤弥尔纠正:“是婆婆啦。”笑得完全没有绝症病人的自觉。

我看看利威尔先生,他很难得的没有任何反驳。他现在是清醒的,我们都知道他手头翻书的动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意识。

这样的默许是我最最期盼,也最最熟悉的。

“那么我就真的这么为您带话了。”我在他凑近他的耳边低语。随后我笑着对他鞠躬离开,心情愉悦。

我当然不会直接和家人讲。我心里清楚我们之间不可能长久,就算来日方长,也总有比那时开口更加好的时机。我并不认为家庭里有什么人会一下认可我们,也不想再刺激我的母亲。

在头几天的晚上,我每每都会和利威尔先生信息聊天,时间不长,话也不多,但是是我在为家人操心一天中,最为期待和喜爱的时间。我会关心他睡得怎么样,吃得好不好,环境干不干净,身体怎么样。一切的回答都是简短而令人安心的,像一根风筝线,在那一端有我牵挂的分量。

第八天我母亲的手术顺利完成了,对我这些日子高度紧绷的神经,不得不说是一个喜讯。安顿好她后,我倚在床沿,向利威尔先生发了短信。他没有立刻回我,我以为他在沉睡,等了几分钟,便也不再看。

过了大约一天,信息栏空空如也。

医院的要求是要时刻安静,我的消息大多数是免扰的,除了至亲和利威尔先生。他平日精神就算不好,也不至于整日睡眠,何况是天气转暖的时节。

我又发了几条问候,这次倒是有了回复:“一切都好”“不用担心”。

我仍旧不放心,退到走廊,拨通了电话。电话很久没有接。实在想不出特别的理由,再播几次,依旧无人接听。

“为什么不接电话?”我消息问他。

再拨过去,终于接通了。再听那头的声音,沉默间是隐隐的女声抽泣。我当时心下一颤,试探地问:“利威尔先生?”她哭得更凶了,我听出是赫里斯塔。

“利威尔先生在吗?!”我质问电话的那一头,不祥的预感已经侵占心头。话筒里传出衣服的摩擦声,尤弥尔粗哑的嗓门此刻并不是很大。“我来说吧。”她低低地讲。

我的手抓不住手机,抖得掉落下去,我用臂弯夹住,左手扶稳。

“我们本来想瞒你到回来的。”

“阿克曼先生他……昨天中午……“

她一字一句地挤出来,声音越来越小。

我鼻子突然间酸痛。从鼻梁处中心蔓开,连带眉心,眼眶一周,几乎是痛楚。

”他去了。”

…………

 

 

 

“啊!”

我的手一松,话筒掉在了地上,青年帮我捡起。尽管早有预感,在这个时刻,紧绷的心弦瞬间断裂了。“对不起。”我低头移开视线,躲避他忧伤淡然的目光注视。我能体会他到那一刻的心碎,而艾伦的感受绝对在我的千百倍上。我们,都有意识地回避着一个事实。

 

 

继续讲吧。我的手机最终还是掉到地上了。我没再多听一秒,也没有时间去停车场,上街揽了一辆出租。医院的住院部有城东西两处,我已经忘记了通话里那个低沉声音说的话了,只是想着,也许是我记错了,也许是梦,可能、可能只是一个口误,如果我没清楚,她说利威尔怎么样了?她说什么了?我记不清了。

熟悉的大门,小卖部,廊道,楼梯,这里才是我所熟识的地方,这里应该由我熟识的人。我喜欢他,恋慕他,他大概也喜欢我,推开病房门,他就会在那里等着我。我记得第一次见面,水雾朦胧的那一日,他在窗上涂绘;还有圣诞夜的那晚,背后有夜空和星火。今天,今天也有美丽的春景,他不应该错过,他不会愿意错过的。他是利威尔,是那个最怕冷、喜欢看着温暖晴日的人啊。

房门几乎是被我撞开了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地狼藉。所有柜子里的东西都被翻出来,一个穿着白褂的人背对着我,蹲在地上,一件一件地翻看。我最不想看到的,床位空了。我回头,尤弥尔和赫里斯塔呆呆地看我,我问她们,你们怎么还在?利威尔先生不在了,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?他人呢?

她们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

蹲在地上的人头也没抬地回答我:“烈士陵园去了。火化、送葬,不用你劳心。”

他们已经把他带走了!我冲上去,被他立起挡住——大概是他,我看不清这个人的特征。“出去说。”他扣住我的手,力道大得出乎我所料。

“利威尔已经死了。”他在走廊里,对着我一字一句地强调,眼镜的反光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。“冒犯,我看了他留给你的视频,也知道你们的关系。请节哀。我们队伍会按照他的遗嘱执行。我叫韩吉,他以前的同事。”

我打开他的手。“同事?你们的战友情真是令人感慨。为什么你们在他病弱的时候不过来,在他离开之后这么虚情假意地带走!你们把他当什么?!任务对象吗?!”我越说越激动,咬牙揪他领子。

“我很抱歉。我能理解。”他的话硬邦邦的,这更加使我崩溃。即使利威尔先生生前一句怨言也没有,我也不愿意承认他这样的同伴:“你们还是人吗?没有感情的怪物!”

我对韩吉或许不应该有那样的怒火,而是把无奈、对自己无能的唾弃,对生老病死的痛恨,统统发泄在了这么一个人身上。

那人神情不明,猛地一拳把我抵在墙上。

他的手攥得咯吱响,两行反光的液体从脸侧滑落下来。

我的怒气打在了棉团上似的淌尽了。

“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由着你的性子!他以前能轻松撂倒我,你看他现在成什么样了!你以为我不想来吗,我不想来吗!我来的了吗!我是他退伍前唯一的熟人,怎么抛得下他!你小子跟利威尔都是那样的关系,就不想到我心里有多煎熬吗!你的智商是被怪物吞了吗?啊?!”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,涕泪横流,就是刚才我的刻录。

“利威尔这个混蛋……”他这么念叨着,抱头蹲下了。

…………

 

 

 

“我后来才知道,韩吉她是个女人。”

“我最后也没能看见利威尔的尸体。只有骨灰,我把他送进了大海。还有一些被我私藏,找旧友关系做成了钻石,他们有做这个实验。”

“韩吉和赫里斯塔始终在阻止我见他,因为这是利威尔的遗愿。

“他们说,利威尔先生死的很痛苦。浑身瘀斑,骨头剧痛,神志不清。他说,想留给我一个洁净的最后印象——利威尔一生都是这样。我明白,他早就清楚自己的状态。他是刻意躲着我,离开这个世界的。曾经他疏远我,害怕我因为感情而痛苦,可是我还是陷进去了。忍不住、停不下地爱着他。

“他真的好傻。”

 

 

“还能讲下去吗?”我看见艾伦的眼睛红了。他几次扭开头去,用袖口抹拭眼角。这对他而言太残酷,我不忍继续。

“还有什么想问的吗?”他努力挤出公式样的笑容。

“那个视频遗嘱……”

“抱歉。那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了。”

 

“那,您还认为,自己能摆脱……或者说,爱上其他人吗?”

“谁知道呢。”艾伦翻手看小指上的戒指。

“应该不太会了吧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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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。

题目是我瞎起的。话唠属性又犯了三鞠躬抱歉。

病理什么的,我不是很了解,bug和ooc成双成对满天飞,引号最后也没能完全统一。

我知道很不耐看,也没怎么精修,不过还是放出来了,不奢望大家能喜欢。写的时候什么情况都有,印象最深一次吧,不在状态硬逼着自己一口气写了四五千字,又全部删掉了,对我这种肝力低下的简直内心悲痛orz。

这篇文里面利威尔可能是有一些原著记忆的吧,这个也不太确定。

说不定会有关于里面提到的视频遗嘱的番外,反正现在还没码。

其他更新也会努力的。

下一篇更新大概瞄准三爷二格。

大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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